对“突发式传承”的一些思考

文/安静 董寅茜

管理学者斯蒂尔（Steier，2001） 对“突发式传承”（Sudden Succession） 的定义是，“当例如死亡或疾病等非预期性事件发生，要求另一位家庭成员在短期内承担重要管理职责的过程”。突发式传承有三大显著特点：第一，传承过程开始于某个预料之外的事件；第二，该事件发生和传承的时间周期短；第三，会带来企业管理层面的重大调整和重塑。我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强调突发式传承对家族系统及企业系统，乃至于所有利益相关者的全企业系统，均能引发股权重构、企业领导者传承等系统性结构调整。

经过对自2011年至2023年6月30日的A股上市公司公告统计发现（见图1），从2011年至今，有74家上市公司的75位董事长或实际控制人因病或意外离世，尤其自2016年以来突发式事件发生的频次呈明显逐年上升趋势。另外，还有27家上市公司董事长或实际控制人涉及刑事犯罪案件而被拘留或逮捕入狱。

图1  上市公司董事长或实控人面临突发性事件公告数量（2011.1-2023.6）

数据来源：根据万得数据库公司报告、媒体报道等整理

其中，公告去世原因主要为疾病，深入分析共分两类原因，一类为显性的因心脏病等急性猝死，另一类是无法完全统计的突患重疾，属于隐性突发事件，不会正式公告具体生病时间，甚至会封锁生病消息，在病危前存在一定时间的延迟效应，实则更早已启动和切换至突发式传承模式。

在披露去世原因的案例中，除了慢性疾病之外，心脏类疾病、坠楼等急性疾病或意外事故在较年轻的企业家群体中频发，例如包括融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解直锟等12位企业家均因心脏病突发、心肌梗塞突发等急性疾病猝然离世，占比达六分之一。此外，还不乏因恶性事件离世，例如浙江闰土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阮加根坠楼身亡。

2022年 《新财富》 500富人榜的企业家年龄统计显示，50岁及以上的企业家占比为82%，60岁及以上占比为31%，70岁及以上占比为11%。即60岁以上的占比高达42%，属于面临突发性疾病等高发风险的年龄段，意味着面临越来越严重的突发式传承风险。

如图2所示，我们通过对能够确认年龄的67位企业家分析发现，离世年龄平均为65.8岁，集中在50―80岁。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24位去世年龄在60岁以下，占比超过三分之一。由于民营企业家并无法定退休年龄，且大多保持工作惯性，热衷于企业事务，长期活跃在核心治理或管理岗位。通常企业家在繁重的工作任务和心理压力之下，面临更高风险的突发性重大疾病，且年龄也有日趋降低的趋势。

图2  上市公司董事长或实控人离世年龄分布 （67位）

例如大亚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称“大亚集团”）五年内遭受两次“突发式死亡事件”的冲击，父子两人均意外离世。2015年4月28日，创始人陈兴康因意外摔倒而突然离世，生前并未进行明确的接班传承的系统性安排。之后在家族会议决议下，制定了长子陈建军和次子陈晓龙的“轮值制”。接下来，兄弟间便展开激烈的股权和控制权之争，2019年达成和解。但2020年5月31日，年仅44岁的陈晓龙在洽谈生意结束回家途中突然昏迷，不治而亡。

引发突发式传承的三种类型

与突发式传承相对应的是“仓促性接班”（Rushed Succession），即家族继任者必须在有限的开放窗口期时间内，进行紧急规划和资产转移，被迫在管理层进行意想不到的调整变动。通过多案例的类型对比研究，我们将突发式传承根据非预期事件分为突发伤亡型、罹患重疾型和法律风险型三种。通过分析不同类型事件引发不同的仓促性接班模式和传承后果，为家族企业提供预警和借鉴，提升应对突发式传承危机时的韧性。

类型1：突发伤亡型。

家族一代企业家的猝然离世是最常见的意外性事件，包括意外事故、急发性心脏病、中风性死亡等重症疾病的突发，或是自杀、仇杀等恶性伤害事件，在医学临床状态表现是身体突然发生变化的瞬间或几小时内发生的意外死亡和创伤性死亡。此类事件引起企业家从整个家族企业系统中骤然抽离，导致股权结构、企业治理结构和家族结构的彻底重塑。因疾病离世的现象最为频发，杉杉创始人郑永刚及天津荣程集团董事长张祥青都是由于心脏病突发而去世的。

还有一类则是因为恶性伤害事件。2014年9月28日，浙江闰土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阮加根突然坠楼，年仅27岁的女儿阮静波临危受命，继任董事长，被称为“A股最年轻的女董事长”。而另一位仅39岁的游族网络董事长林奇，于2020年12月25日被投毒身亡，其持有的股权由其三个未成年子女共同继承，妻子许芬芬作为法定监护人行使股东权益，并接任董事长和实际控制人。2023年3月18日，许芬芬将其持有的1.13亿股股份转让给上海加游，出让第一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地位，上海加游实际控制人宛正成为游族网络董事长。

类型2：罹患重疾型。

由于癌症、中风等重症疾病等原因，企业家无法承担企业工作，可能随时面临离世的风险。此类突发性疾病发挥预警作用，使企业家、家族和企业获得一定时间的缓冲期，尽快完成治理权的交接、确定股份的传承安排等。此类型的冲击相对突发伤亡型而言，即使可以与生命赛跑，获得一定的缓冲时间安排后事，但未知生死的风险却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何时落下。既要面临生死考验，又要面临传承之苦，要形成父女/子共治的复杂局面，如何调和不同家庭成员管理者的角色是重要议题。

2010年，浙江金昌房地产集团创始人潘政权突发脑出血，女儿潘亚敏出任集团董事长，弟弟潘栋民担任集团总裁。尽管潘亚敏此前从基层员工开始，在销售经理、营销经理等多个岗位锻炼，但董事长这个角色对她仍然是全新挑战，她用三年的时间度过关键传承期。第一年，由于父亲重病，企业不得不中断上市筹备，为了稳定军心，潘亚敏投入1亿多元回购高管持股；第二年，父亲的疾病逐渐转好，但记忆力有所衰退，潘亚敏既要尊重和听取父亲建议，又要敢于决策和行动；第三年，父女配合逐渐默契，潘亚敏开始独立决策，创造优秀销售业绩，并为弟弟潘栋民接任董事长奠定基础。

对于继任者而言，突发式传承意味着突然按下快进键，可能需要以几倍速快速切换进入仓促性接班模式。我们曾访谈的一位二代企业家，父亲突然病倒，不得不中断原计划的学术道路，迅速回归企业。第一年熟悉业务、融入员工团队、建立信任；第二年着手投资项目、开拓业务；第三年回到保守经营，以稳定企业发展为目标。在内忧外患的压力下，要迅速实现自我的跨越式迭代成长，原本可能需要十年的接班过程，被压缩至两三年内完成。继任者最大的困惑是如何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家族传承模型。

类型3：法律风险型。

第三类突发式传承是创始人由于法律诉讼而失去在企业内持股和任职的权利，进而引发企业股权和治理层的变化。民营企业的创立和运行过程中，涉及复杂的社会资本、政商关系和法律问题等，创始人更容易卷入各类经济矛盾和法律纠纷中，人身安全受威胁的可能性更高。尤其是因法律诉讼而被拘留或入狱之后，通常会导致被剥夺持股、担当法定代表人等权利，面临严重的企业合法性危机，国美、广厦控股、创维集团、葵花药业等案例均属于这种类型。

对于上市公司而言，股价下跌是最直接的反映结果。2022年恩捷股份的创始人、董事长李晓明和副董事长李晓华兄弟被公安机关指定居所监视居住，被怀疑可能涉及烟草贪腐等刑事案件。在该上市公司发布公告的第二日，股价接连大幅下跌。

法律风险对于创始人的影响更多是从幕前转入幕后，通过其个人权威继续进行关键决策。广厦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创始人楼忠福于2014年末突然被中纪委带走，因涉及贪腐案件而被指控。而此前两个月，他的 《我要富过四代》 一书刚刚上市。早在2010年，他已将董事局主席位置交给长子楼明。多年来对外已隐退，对内仍主持重大工作。但在2021年二度面临贪腐风波。

创维集团于2000年就在香港联交所主板上市，企业正当鼎盛时期。2006年，创始人黄宏生及其胞弟 （前执行董事） 黄培升因串谋盗窃及串谋诈骗罪被判监禁6年，在香港入狱期间仍在幕后指挥，由职业经理人代为管理，核心高管频繁往来两地。2009年，黄宏生被提前保释出狱，以顾问身份回归。

此类风险推动创始人采取幕后管理、与家族继任者或职业经理人高管共同治理的模式，能够减小企业动荡，并为解除法律风险后的回归进行准备。

二代仓促性接班的现实困局

家族企业的特殊组织状态演变的特点之一不是渐进式，而是突然、迅速而革命性的。从家族系统生命周期的视角，尤其创始人离世等关键事件，将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关键事件和转折点，在家族系统的各部分相互作用，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另一个典型特点是在动荡的冲突时期，会迅速将家族企业组织中与之关系密切的相关方，包括家族成员及外部相关利益者都可能置于风险处境。由此引发的代际传承冲突是最关键的冲突之一，也是最微妙且最危险的阶段。当这两种“最关键”相遇时，可预料的风险和冲突叠加效果更加强烈。

山西海鑫钢铁集团从“万亩钢厂”到破产崩溃，尽显突发式传承的悲剧，是令家族企业界警醒的典型案例。2003年，创始人、董事长李海仓被枪杀，去世时年仅48岁，没有做任何的传承规划。尽管当时的很多声音认为李海仓的弟弟李天虎接班是稳妥选择，但李海仓的父亲李春元对“子承父业”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最后一锤定音，让年仅22岁的孙子李兆会中断国外学业，紧急召唤回国接班，最后李兆会与叔叔和职业经理人产生分歧，最终丢弃了钢铁实业，在投资中负债累累，于2014年宣告破产，成为当时全国最大的破产重整案。

在“重生轻死”的文化观念下，避讳谈论和思考死亡，遗嘱规划和安排一直是敏感而禁忌的话题。

此类突发性悲剧事件大多无法预期和规划，包括二代在内的关键家族成员不得不面对仓促性接班的措手不及，而进行紧急规划和资产转移的开放性时间窗口期极为有限，所以需快速制定应急预案，甚至可称为“家族灾难恢复计划”，提升应对突发性事件的能力。

通过多案例对比发现，突发式传承的传承模式，最常用的是以不同核心家族成员组合的方案。但不同的继任模式仅是突发式传承的开端，不仅是“事件性”视角，而且要以“过程研究法”去理解和执行，从突发式原因到各个过程和环节，观察和洞悉更影响深远、复杂漫长的“后突发性传承时期”全过程。

（作者安静系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全球家族企业研究中心高级研究专员；董寅茜系清华大学社科学院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曹原源）